第六章
辛亥舰队 by 邓晨曦
2018-5-27 06:02
第一章 6
十年后,一八九四年初夏,中日甲午海战爆发前夕的一天,十岁的陈定书在刘公岛的海滩上用沙子垒起了一艘沙器的铁甲战舰。然后他挥着一根木棍,好像那是一把跟他的父亲陈世恩一样的指挥刀,嘴里发出英语的军令,下令铁甲舰开炮。
陈定书发出的英语军令,引起了一位路过的海军官员的好奇。他摒退随从,饶有兴趣地向陈定书走去。他正是从京师来刘公岛北洋海军提督衙门公干的海军衙门总办文案代春。自从代春从马江海战中死里逃生后,老郡王压根就不让他再去北洋舰队亲冒烽火,他只能在海军衙门中从章京一职擢升到总办文案,空怀一身驾驶铁甲舰的抱负。当他看见一个孩子竟然能用流利的英语发令指挥沙器战舰,自叹不如,就走到陈定书跟前问道:“孩子,是谁教你英语的?”
“大人,是家父教的,他在‘康济’号练舰上当帮办管带。”陈定书停下手上的“指挥刀”,很有礼貌地鞠了个躬。
“将门出虎子,难怪兵家儿早识刀枪。可惜我不认识令尊。”
“他在萨镇冰大人手下当差。”
“萨大人我认识他,强将手下无弱兵,令尊也一定是位猛将。”代春知道萨镇冰在天津水师学堂担任两年教习后,调任北洋水师“威远”号练舰当管带,翌年又调“康济”号练舰任管带。“康济”号是马尾船政局于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制造的大舰,是艘专供天津水师学堂毕业生上船见习和培养各舰初级军官的“水上学堂”。于是又问道:“你垒的是‘康济’号吗?”
“不,我垒的是‘镇远’号,专打东洋人的联合舰队!”陈定书有志不在年高,令代春越来越喜欢他身上蕴藏的锐气,夸奖道:“你长大了,一定会是大清舰队优秀的管带!”
陈定书向往地说:“大人,告诉您一个秘密,再过两年,我就要去报考烟台海军学校。”代春高兴地看着虎头虎脑的陈定书,说:“到时候,我一定来祝贺,参加你的入学仪式。”
这时候,一位英国人摄影师扛着一架照相机路过,见状赶过来,说:“大人,让我替你们俩拍张照片。”
代春满心喜欢,说:“那就有劳先生了。来,小孩,我们就蹲在你的战舰旁边照相。”边说边拉着陈定书蹲在沙器的军舰旁边让洋人照相。
陈定书也不怯生,紧紧地挨着代春。代春忽然觉得他跟孩子之间有一股看不见的热流在互通心曲,心里暖洋洋的。
忽然,那个洋人说道:“大人,你们俩长得很像,真跟一对父子一样。”
一语点破了代春的心病。任文娟投海后,代春根本就无心再纳妾,他的夫人婉容见自己依旧肚子空空,只好过继了外甥女小仪凤当女儿。可是代春经常会回想起被他抛弃了的任文娟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孩子活着,也有十岁了,跟眼前这个陈定书一般大。
洋人走后,代春有心地问陈定书:“孩子,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陈定书,排行老大,还有二弟,三弟,小妹,分别叫陈定剑,陈定棋,陈定琴。”
“书剑棋琴,好有诗意的名字。老家是侯官吗?”
“大人怎么知道我是福州人?”
“北洋海军的官兵几乎都是福州人嘛,福州的马尾可是大清海军的摇篮。”
“大人去过福州吗?”
“去过,十年前去的,我还在那里跟法国舰队打了一仗……”
“我就猜大人一定是位英雄,家母也跟我说过,参加马江海战的大清海军官兵都是英雄!”
“令堂知道马江海战?可以告诉我令堂的芳名吗?”
忽然,陈定书的弟弟、九岁的陈定剑一溜烟地跑过来,拉着陈定书的手就走,说:“哥,妈叫你快回家去!”
不等陈定书回答,已经被弟弟拖走了。代春不无失望地看着哥俩跑远了。第二天,代春带着洋人摄影师送来的他和陈定书的合影照片返回京师,把照片搁在自己的书桌上,也搁上了莫名的憧憬。
而陈定书被弟弟仓促叫回家,完全是母亲任文娟惊惶失措的反应。
在四个孩子当中,任文娟最在乎的是没有亲爹的儿子陈定书。陈定书天生喜欢大海,有空的时候,就会跑到沙滩上玩,任文娟就会用千里眼从远处观察着儿子的一举一动,近了又怕干扰他,远了又生怕他有什么闪失,费尽了一个负疚母亲的苦心。
今天,在任文娟的千里眼中突然出现了一条熟悉的身影,那是只有在梦里出现过的英姿,只有在马江海战的炮火中闪现过的雄姿!她再定睛一看,终于看清了代春的脸!她吓得掉了手中的千里眼,代春竟然跟他的儿子在一起!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在十年后发生了!
任文娟慌忙地叫二儿子去把大儿子叫回来,用惠剑及时地斩断了孽缘的余愫。她先把二儿子支走后,开始盘问大儿子:“跟你在一起玩的那个大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妈,你不是教过孩儿不该乱问大人的事吗?”
“他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吗?”
“问过了。孩儿告诉他我爹是萨大人的手下,可惜他不知道我爹。”
“他……他问你妈了吗?”
“他正想问你的名字,二弟就把孩儿拉回来了。”
任文娟的心几乎冻住了,脸色白得跟粉墙一样。
“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孩儿没有跟那位大人说什么,只不过替我们照相的洋人说孩儿和他长得真像,跟一对父子一样。奇怪,孩儿是爹的儿子,怎么会跟陌生的大人一样?那洋人一定是胡说。”
任文娟一把搂住了大儿子,用发颤的声音叮咛:“记住妈的话,今天的事不许告诉你爹!”
陈定书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
吃晚饭的时候,陈世恩从“康济”号练舰回家来,告诉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日清之间很可能要打仗,任文娟带着孩子们立刻回福州老家。
这正中任文娟的下怀,她担心身居海军衙门要职的代春随时会返回刘公岛,不期然就会再次遇见陈定书,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任文娟当即表示附和丈夫的决定,两天后,任文娟带着四个孩子乘着一艘运输舰返回阔别了十年的老家福州。
她松了长长的一口气,认为从此陈定书可以远远地摆脱代春这个恶梦。
任文娟母子离开刘公岛的两个月后,中日甲午海战爆发了。一八九四年七月二十五日,蓄谋已久的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在丰岛海面突然袭击了方伯谦率领的护送运兵船的分舰队。李鸿章面对日本侵略朝鲜的复杂局势,希望运用纵横捭阖,来消弭中日之间紧张的军事对峙,以阻止海战的爆发,用心可谓良苦。
但他显然对列强干预成功期望太高,对日本冒险发动战争估计过低。所以李鸿章不允许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提出的派北洋海军主力出海护卫的请求,放弃主动寻求战机的机会,致使方伯谦的小分队陷入一场力量悬殊的海战陷阱。偏偏“济远”号管带方伯谦在血战的紧要关头,在桅杆上升起一面日本海军军旗和一面白旗,并在日舰“浪速”号发出“立即停轮,否则炮击”的信号威逼下,“济远”号停止发射火炮,却加足马力向西撤离,致使护卫小分队的各舰群龙无首,铸成惨败。
丰岛战败后,李鸿章仍旧主张避战保船,丁汝昌受到李中堂的掣肘,也不去主动寻找战机,争夺黄海的制海权。萨镇冰眼看坐失良机,便带着帮办管带陈世恩去面见丁汝昌请战。丁汝昌出身准军,跟萨镇冰和陈世恩等北洋海军中接受西方科学教育过的管带们对国家防务重点的认识迥然不同。
丁汝昌跟他的恩师李鸿章一样,对大清防务重点由内陆向沿海转移缺乏心理准备和足够的认识,对北洋海军究竟采取内线与外线相结合的作战方法,通过控制沿海海域以取得制海权,还是放弃海上争夺,倚据海岸炮台和陆军进行陆基作战这个涉及海军建设的基本战备方针,长期没有取得正确的共识,更遑论对海军如何正确使用都没有把握的慈禧太后以及皇帝了!萨镇冰和陈世恩自然又被一味避战的丁汝昌碰个软钉子,受命去守卫日岛。果然不出萨镇冰和陈世恩的所料,九月十七日,丁汝昌率领的北洋海军主力舰队担任运兵船的护航任务,在大东沟遭遇寻战而来的日本海军联合舰队,丁汝昌以错误的舰队编队仓促下令应战。
邓世昌指挥的“致远”号战舰首战沉没,“济远”号管带方伯谦大惊失色,便驾舰退出战场,向旅顺口方向逃逸,致使北洋舰队军心动摇,阵脚大乱,终于全军尽墨。持续了五个小时的黄海大海战至此结束,也结束了北洋海军像流星一样耀眼的历史。旋即,一八九五年二月十七日,威海保卫战又战败,日本联合舰队正式占领威海卫港,俘获北洋海军的“镇远”号、“济远” 号、“平远” 号、“广丙”号、“镇东” 号、“镇西” 号、“镇南” 号、“镇北” 号、“镇中” 号、“镇边” 号等十艘军舰。
下午四时,被卸去大炮的“康济”号练习舰,载运着服毒自杀殉国的丁汝昌、刘步蟾、林泰曾、戴宗骞以及战死的“济远” 号大副沈寿昌、“广丙”号大副黄祖莲的灵柩和一千余名军民,黯然地离开威海卫基地,前往烟台。驾船的是萨镇冰,旁边站着在威海卫保卫战中负伤的陈世恩,两人一言不发,恨怼在心。陈世恩拉响了汽笛,将他的满腔悲愤冲向九霄。在潇潇的寒雨里久久低回的汽笛声中,北洋海军烟消云散了。
甲午战败,人人痛诋海军误国。朝廷中唯有代春替海军廷争,但人微言轻,海军衙门终于被撤消。叶祖珪、林颖启、萨镇冰、陈世恩等人一并革职,听候查办。从此,北洋海军的各级职务,从建制上被正式取消了。直至过了三年(一八九八),独具慧眼的侯官人郑孝胥,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之职上折保举同乡萨镇冰“练海军兼习陆战,历年管驾兵轮,痛除积习,操行尤属可信”。
在此之前,萨镇冰已被两江总督张之洞聘任为自强军吴淞总炮台官。但是慈禧怀疑萨镇冰及遣散回原藉福州的管带们与那主张革新的严复关系甚密,于是下了一道懿旨给兼管北洋海陆军大权的军机大臣荣禄详细察看,据实具奏。代春欣悉上谕已下,自然又想起和他一起合影过的那个男孩子陈定书,以及他的革职回藉的父亲陈世恩,心中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惦念,于是通过走醇亲王载沣的门路,荣禄同意派代春赴福州“详细察核”陈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