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辛亥舰队 by 邓晨曦
2018-5-27 06:02
第一章 2
庞大的“威廉王子”号缓缓地靠上码头,下锚的铰链声嘎嘎地作响,似乎是轮船远足后宣泄疲劳的喘息。舷梯很快伸到码头上,立刻有一群荷枪实弹的水师士兵包围了码头,驱散等候觅活的苦力,扼守住轮船的惟一通道。
陈定剑装作悠闲地倚靠在船边栏杆上,看着电报生走下舷梯。几乎与此同时,码头上有一个挽着花篮的卖花女挤到水师士兵的警戒线旁边向着电报生挥手。电报生看见了,上前向水师哨官打招呼通融:“军爷,洋船的船长要买花办舞会,请让卖花的上船。”
哨官打量着身穿船员制服的电报生,诧异地问:“什么叫舞会?”
“噢,是洋人办的堂会。”电报生发现无法跟哨官解释,就撒了个谎。
“上去吧!”哨官神气地挥挥手,放过卖花女,让她跟着电报生上了舷梯。
陈定剑还在逡巡不决,那个卖花女已经好似一面艳帜在他眼前高张,把他迷茫的思绪集中起来。电报生努努嘴示意接头后早已经离去了,留下卖花女揣摩他的神色,试探地说:“我叫郑安芳,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也是同盟会在上海的联络员。你不必自报家门,上船前我就知道了。顺便告诉你,我还是你的同乡,我老家住在福州城内黄巷,所以他们才特地派我同你接头。”郑安芳生在上海的大买办家,尽管乔装成卖花女,说话口气中时不时透出大小姐的任性。
陈定剑没想到郑安芳竟是自己的同乡,猛然间想到父亲曾经提过一位郑姓乡谊是上海的大买办,就问:“莫非大买办郑汝才世伯是你的父亲?”
郑安芳欣喜地说:“正是家父。他说过与令尊是世交哩!”
陈定剑说:“那就好,咱们是革命同志加乡亲,稀饭加米汤,亲(清)上加亲(清)。”
郑安芳反而口气变严肃了,问道:“革命归革命,乡亲归乡亲,不要混为一谈。我听说令尊大人要从上海赶来护驾了,你不会打消行动的念头吧?”
陈定剑注视着她光彩照人的脸,蓝靛粗衣掩盖不住透出的一片上海洋场的浮华风气,心想,那个哨官真瞎了眼,怎么就轻易放过了这位乔装的女革命党?就反问道:“好大的口气,你不过是个跑腿的,凭什么责问我?”
郑安芳毫不怯懦地瞪他一眼,说:“且不说革命党人不分高低尊卑,换了我有你这样的条件,还轮不到你上阵杀敌!”
陈定剑听了不敢小觑这个倒有军人尚武精神的奇女子,问道:“你知道花篮里藏的是什么样的炸弹?”
郑安芳左顾右盼,见四周无人,才说:“你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告诉你吧,是撞针式炸弹,是我安装的。”她挽的是一篮荷花,白色,鲜艳,花苞宛如她的胸脯,挺得鼓鼓,诱人欲吮。
陈定剑一听,才改口说出蕴借曲折的钦佩话:“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佩服,佩服。还没有请教小姐芳名。”
陈定剑心想,不能在她的芳名前折膝?就故作挟嫌地问道:“我虽然久居海外,但是深知革命与暗杀二者相辅而行的道理,为什么小姐单单对暗杀拼命主义如此执迷?”
郑安芳用家乡话福州方言开导他:“自广州起义失败以来,革命同志牺牲太多了,只有擒贼擒王,收效才快。从史坚如,吴樾到徐锡麟都是前赴后继的。”史坚如是第一个刺杀两广总督德寿的先行者;吴樾主张革命必须暗杀,谋炸清廷五大臣专车未遂后殉难;徐锡麟行刺安徽巡抚恩铭,遭到残酷地斩首挖心。郑安芳引用革命先烈的事迹企图磨洗他的杌陧心志。
陈定剑听了她矢志忠贞的解说,有意盘桓,说:“革命是何等事业,岂能靠刺杀一二宵小就幻想唾手而得?”
郑安芳不由得生气了说:“你知道徐锡麟被捕受审的时候,狗官问他,‘恩铭是你的恩师,你为什么毫无心肝行刺他?’徐锡麟严正回答道:‘恩铭对我的确好,但那是私惠。而我杀他,是为天下的公愤。’你与徐锡麟相比,简直是霄壤之别!你有顾虑,我自己去!”说完后,挽着花篮转身走了。
陈定剑连忙叫住她:“告诉你吧,家父的选择,与我无关。我以身许国,早就视死如归!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郑安芳转身,脸上有了几分喜色,说:“算我没有看错你。这一篮花就交给你了。”
陈定剑接过花篮,知道炸弹就藏在篮中,说:“你等等,我去写一封信交给你。”转身匆匆地走了。
郑安芳故意大声地说:“大人,这篮花一共是五个铜板!”然后理理被海风吹乱了的鬓丝,看见了从轮船的塔吊吊上码头的货箱。货箱上打着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的火烙字体,一箱箱堆满码头,再由中国苦力抬走。郑安芳知道,这都是筹办海军副大臣代春从德国买回来镇压革命党的军火,不由得从心中窜起怒火。
不知什么时候,陈定剑已经返回到她身边,发现了她思想升到了哪个沸点,就问道:“你看见了这些杀人的武器,很愤怒是吗?”
“我恨不得替你去杀了代春这个老贼!”郑安芳的脸庞在暮色中变得模糊了,但是两只杏眼仍然闪烁着明亮的怒光。
“让我来替你施行大义。”陈定剑将一封信交给她,郑重地说,“这是我的遗书,请替我保管。如果我到九泉之下去拜会前辈徐锡麟,请你将它交到《上海新报》发表。我自感浅陋,无有谭嗣同的豪言,更无秋瑾的壮怀,只是在遗书中声明此举与家人无涉,惟我一意孤行而已!”
郑安芳听了大为动容,说:“你我虽然初次相见,但是你的不渝忠贞,让我别具肝肠。如果你追随先烈而去,我生不能以身相许,当为你年年祭墓,终生不嫁。”接着又很仔细地叮咛他,刺杀行动结束后他撤退的路线,那里有一辆马车在接应他。
陈定剑越听离她越近,越感到一种忽然而来的情感重压,连忙摈拒地说:“万万不可!小姐可当我的红粉知己,切不可当同命鸳鸯!”
郑安芳颠起脚尖,大大方方地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似乎是钤下红鸾星动的印记,然后走下舷梯。
陈定剑猝不及防,怔怔地目送着这个碧血侠骨的姑娘走进笼罩在码头的暮色中去。
这一切恰巧被走到前甲板上的仪凤格格看见了。仪凤正在懊恼昨天晚上陈定剑不出席舞会的爽约,刚才他寻遍了轮船想找他问个明白,不料无意中撞见陈定剑与一个卖花女在互织丝萝。仪凤是大家闺秀,看了不该看的,正想退走,却没想到反被追来的陈定剑叫住了。
陈定剑为了让她死心,故意自嘲地说:“格格,我刚刚投身海军的时候,就听说过当年北洋海军积习甚多,其中不乏闽藉军官喜好寻花问柳之弊,今天被格格亲眼所见,总算看清我辈海军的庐山面目了!”
仪凤一想到卖花女毫无顾忌地在陈定剑的红唇上印下热吻,双颊就为火辣辣的,进退无措。不过她毕竟是个阅尽西洋风气的皇族留学生,转而豁然地回答:“当兵的,你想借钟馗打鬼,本格格才不会上当。刚才那个卖花女充其量是个匆匆过客,你无非想借她躲着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难道怕本格格把你给生吞活剥了?”
陈定剑心想,既然已经接受了刺杀代春的密令,如今岂能坦荡面对代春的女儿?更不敢陷入爱情的泥淖,以免辜负了同盟会对自己的寄望。于是又以退为进地说:“格格言重了。我只是一个海军中的后辈,必须恪守礼节,不得擅自僭越,请多多见谅。”
仪凤听了春旌摇摇,却反唇相讥道:“当兵的,本格格不是你的管带,何必这样拘束?我早已打听过了,你可是出身福州三坊七巷中的名门望族,令尊是‘海星’号穹甲巡洋舰的管带,堂堂三品大员,海军制统萨镇冰大人是令尊的恩师,你有如此辉煌的门庭,为什么要降尊纡贵,丝毫没有睥睨侪辈的优越感?”
陈定剑说:“后生之辈如果仰赖父辈余荫,难成大器。何况,既投身海军,就不能觊觎非分之赏,破格之恩。”
仪凤越听越喜欢面前这个负笈英伦、壮怀未遂的军官了。她的身边不乏追红逐绿的贵介公子、八旗王孙,如今得遇令人焕然一新的陈定剑,更认定这是毕生一遇的爱情了。
于是,一个柔情幽娴,一个英风流露,一个初度钟情,一个视缘如铐,两个红男绿女在滔滔大海上,在乌云滚滚的天穹下,上演了他们情天恨海的第一场序幕。
正当陈定剑面对仪凤的情感攻势难以招架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汽笛的响声。陈定剑循声望去,只见从上海方向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铁甲战舰,向“威廉王子”号轮船鸣笛致敬,熟悉舰船外型的陈定剑一眼认出来的是他父亲陈世恩的“海星”号穹甲巡洋舰,说:“是‘海星’号,一定是来护送筹办海军副大臣的!”
仪凤早从小坤包中取出小望远镜,看见了飘扬在桅杆顶上的海军统领旗,惊喜地叫道:“定剑,令尊来了!他一定是来迎接家父的!”
糟糕!陈定剑心中格登一沉:他的父亲一定会登上“威廉王子”号护送代春的,他怎么下手行刺目标?
“呜——”“威廉王子”号回应了一声长长的汽笛,向驶来的“海星”号回礼。
排水量四千三百吨的“海星”号穹甲巡洋舰伸着两只巨大的烟窗,仿佛向天穹伸出一双巨手,要把满天的乌云撕碎,如同顶盔贯甲的将军踏浪走来。
陈定剑顿时觉得这个闪烁着他的家族荣光的铁甲巨人是朝着他逼来的,巍巍如山,预示着他父亲陈世恩的到来,只能让他再一次再脑海中翻开了尘封的家族史:筹备海军副大臣代春是令他陈家命运起死回生的恩人。他怎么能向代春投出炸弹?
陈定剑又一次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