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壮丁
　　老棍子这个人还是有点异于常人的地方，他总能够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打听点小道消息，有时候他会添油加醋的说上一段。
　　说日本人，他一本正经的说日本人打下上海了，日本鬼子风俗奇怪，打仗的时候头上都裹着娘们来事时候用过的布条子，所以就在全上海搜刮娘们来事事后用的布条子；调侃领导人的时候，老棍子说蒋委员长准备跑了，连小老婆都安排到美国去了，还说他光头是因为逛窑子种种导致。
　　其他的小道消息更是数不胜数，什么蒋委员长和美国大总统是连襟，陕北闹腾的共产党 领头的几个都不是凡人，说是有人在打仗的时候看见他们变成兔子逃出包围的事。
　　无论说啥事，老棍子说的都是有鼻子有眼，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获得的这些消息。大家虽然半信半疑，不过也从他这里得到了不少乐趣。
　　没事的时候，大家总是凑在一块听老棍子所书一样讲故事。老棍子讲书的时候还会穿插点几个自己的荤段子。他说自己在前清的时候去县城里铺子里做过学徒，在吃香的喝辣的，还跟铺子老板家的几个姨奶奶、小姐的私会的种种荤段子，听得一帮人肚子咕咕叫，下面翘老高。
　　每次讲完的时候，老棍子也用带着一种期待的眼神向上看着。壮丁队伍里的人都喜欢听老棍子讲故事，除了石镰刀。
　　石镰刀对老棍子底细清楚的很，他一辈子没有娶过媳妇，哪个女人会瞧上他？那些都是他凭空想象的。
　　石家湾的人都知道，老棍子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优点，邋遢、懒惰、投机取巧，自从他爹娘死后，老棍子几个兄弟也相继搬离五里铺子石家湾不管他了，除了有时候给他送点粮食外，一年到头，老棍子就一个人在那间破旧的泥巴坯子砌的房子里。
　　老棍子曾被认为是石家湾，乃至是五里铺子活的最逍遥自在的人。别人犁地的时候老棍子在家里睡觉，别人播种的时候他到处闲逛，别人收割的时候，他就顺手弄点。
　　不过靠着几个兄弟救济，他不种地也没有饿死。
　　一年复一年，老棍子变老了，年轻点的人干脆都把他的名字给忘了，就知道他是光棍，光棍老了，就叫老棍子。
　　他一辈子都是村子里最破落的家户，家里除了一口地锅是铁的外，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不过这一点丝毫不影响老棍子锅里煮的肉香，老棍子手不干净，经常偷鸡摸狗去弄点东西，所以他家的锅里总是飘出让全村都羡慕的肉香味，石镰刀家里的一只抱窝的芦花鸡后来丢了，他一家人都怀疑是老棍子干的。
　　为了这事，石镰刀娘甚至站在老棍子门口指名道姓的骂过几天，石镰刀奶甚至往他家门口泼过大粪，不过老棍子是虱子多了不痒，他继续蒙着头睡大觉，往他家门口泼粪他说不用去捡肥了，别人拿他一点招都没有。
　　在队伍里，老棍子和石镰刀是唯一的老乡，不过石镰刀和他走的并不近，当然也并不可以去疏远他。相反，老棍子遇到事时候，总是找他帮忙，石镰刀每一次也都不会拒绝。
　　事后老棍子就跟石镰刀说这些小道消息作为“报酬”，讲的他老家，讲现在的时局，有时候还讲一些领导人的花边事。
　　有一天老棍子却说不出小道消息了，他因为喝了路边的溪水后就一直拉稀，拉稀多了就没力气，挑担子就走的更慢了。再加上他一路上干活总是挑肥拣瘦、偷奸耍滑的，监管们就干脆拿鞭子抽他。
　　胖子监管的鞭子刚举起来，老棍子和往常一样往地上一倒气喘吁吁。胖子监管见惯他这一招了，鞭子紧跟着就落下去。不够这次老棍子没有像是往常那样挨了一鞭子就站起来，胖子监管连续抽了十来鞭子，老棍子依旧躺在地上喘气。
　　石镰刀走过去拉住了胖子监管，“他确实是病了，你就是把他打死也没有用。长官您行行好，瞧瞧能不能把他身上的担子减少点？”
　　胖子监管挑起眉毛把肩膀上的步枪持在地上，带着一丝讥讽的口气说，“他减少了重量谁去挑噻？你娃要帮他挑噻？”
　　“那行哎，帮他挑就帮他挑，你把他的那一袋子放在俺这担子上。”石镰刀停了下来，老棍子用着感激的眼神看着他。
　　“那成！你娃就帮他挑点。”胖子监管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老棍子的病情，只是要是都患点病就撂挑子，那按规定时间运送不了，他可是要蹲大狱的。现在既然有人愿意帮他干，何乐不为？
　　说干就干，胖子监管招手喊来了两个壮丁，让他们把老棍子的货卸掉点放在了石镰刀的挑子里，石镰刀没说话继续向前走。
　　老棍子拍着石镰刀肩膀说，“大侄子，恁是个好人啊。”
　　剩下的几十斤压在老棍子肩上却如同泰山一般沉重，一路上老棍子越来越瘦，最后没熬过去，还是一如反顾的直接倒在地上了。
　　十几天后，还没有到重庆大后方老棍子就死了。
　　那天晌午，队伍正在走在路上，老棍子扑通一下倒在路边上，肩膀的扁担一下摔开，里面的东西摔开，紧接着一股特殊的香味弥漫开来。
　　壮丁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他们正想着啥玩意军需物资这么香的时候，胖子监管发疯一般的跑了过来。
　　他先看了一眼盒子里摔开的香水，然后双手发抖，紧接着挥舞着鞭子狠狠地抽着躺在地上的老棍子。
　　“狗日的！你把长官太太要的香水弄洒了！”“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让老子怎么回去交差？”。胖子监管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子，不一会老棍子就变成了一个血人。
　　“够了！你要把他打死？”石镰刀一把拽住胖子监管的鞭子，胖子监管虽然又高又胖，但面对石镰刀这样铁打黝黑的汉子，他竟然没有力气反击。
　　“撒手！不撒手老子把你毙了！”这个胖子监管厉声呵斥，另一只手攥住汉阳造步枪的枪柄。
　　“娘的！俺们当牛做马就是为了你们这些官太太洒香水？”石镰刀愤怒了，壮丁们都愤怒了，他们不是为老棍子愤怒，他们是为自己愤怒。本来他们以为他们运的都是抗战所用物资，没想到竟然有人借此中饱私囊。
　　其他监管都走了过来，他们端着上来刺刀上了趟的汉阳造吆三喝四，队伍还是恢复了秩序。
　　石镰刀走过去去看老棍子，看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断气，劳工队伍不比部队，根本没有配置医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也不知道去哪能够找到大夫。
　　胖子监管瞟了老棍子两眼，没有说话走开了。
　　老棍子躺在地上，他对石镰刀有气无力的说，“大侄子，俺要死了，俺不想死搁这地方，这地方是啥地都不知道，那俺死了不也成了孤魂野鬼？你回头把俺骨头捡回去，俺想回家了，就能跟着骨头回家去。”
　　“哎！行！”石镰刀嘴头上答应了他，老棍子说完这些话没过一小会就咽了气。他死了，佝偻消瘦的身体血淋淋的，像是野地里的一条死狗一样。
　　虽然石镰刀答应了他，不过他现在却没办法带老棍子回去，就连几根骨头都不可能，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胖子监管头走过瞅了一眼，挥挥手让几个壮丁挖个坑给埋了。
　　几个壮丁拎着工具闲闲散散走过来，壮丁不愿意多耗费力气和时间，就打马虎眼的挖个小坑，老棍子让盖一层土埋在里面，不知道过后会不会让野狗扒拉出来？
　　在武汉汇集的时候他们有一千多人，到了桂林就只有不到三百了。
　　一路上跑的跑，死的死，到了壮丁收容所里，他们还要被挨个用铁链子拴着，旁边就是百十斤重担子，周围还有拎着鞭子和枪的长官们，任凭你是“猛张飞”也跑不掉。
　　那次之后，那个胖子监管对石镰刀倒是不怎么差，看来他是被石镰刀那一下弄怕了。
　　石镰刀倒是有点怵胖子监管，不管怎么说他是官，自己是丁；自古以来哪有丁和官作对的？一度石镰刀曾动过逃跑的念头，为此石镰刀还观察了一阵子，摸了摸监管们看守的情况。
　　不过他摸索了十几天还是没有找到机会跑出去。白天的时候他们让麻绳挨个拴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外面有人站岗，站岗的人扛着枪，枪上面上着刺刀，里面压着黄橙橙的子弹。
　　就在石镰刀琢磨怎么逃跑的时候，有几个人还真的跑了。那是几个湖北的汉子，他们都是同乡，那天晌午借着拉屎的机会到周围小树林去，紧接着就听见里面打枪了。
　　几个人后来没有跑掉，让胖子监管骑着骡子抓回来了。
　　三个小伙子除了一个当场被打死的外，另外两个都被抓回了。胖子监管让他们跪在地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后脑勺，众壮丁围成一圈。两个汉子当场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喊“娘啊！娘啊！”
　　没过一会，一阵子尿骚味传来，两个人都吓的大小便失禁了。胖子监管似乎很有经验，先把他们裤腿扎住，防止屎尿溢出来，然后举起枪对着后脑勺开火。
　　砰砰！两声枪响后，两个汉子一头栽倒在地上，脑浆一下蹦了出来，白乎乎的脑浆就像是没有点卤子的豆腐，两个大活人片刻间就没了动静。
　　吓着了！石镰刀的确是让吓到了，他在老家算是胆子大的汉子，送货的时候遇到“断路”的强人，他敢拎着镰刀去砍，他自诩胆大，不过在看过枪决后他彻底被震惊了。
　　打那以后，石镰刀干交通役再也没有动过逃跑的念头，老老实实的保住命最重要，片刻的时间动过逃跑的念头，又快速的打消。
　　想到这里，石镰刀开始怨恨起来。他心里头想，他要是不被拉壮丁，估计这会该和苗妮子结婚了。
　　他在家用以前打铁攒的钱盖上两间青砖房子，门口糊一个打铁铺子，再喂头牛和几只羊羔子。早上起来他和他爹抡大锤打东西，媳妇跟他娘做早饭，一家人吃过饭后再去地里干活，他和他爹晌午赶逢集的时候去卖镰刀，晚上罢了集回到家和他爹晕两盅酒，天黑了就和苗妮子在床上扑腾一阵子。
　　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有娃，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只可惜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想到这里，石镰刀心里不知道为啥就难受起来。